父亲垒炕需要几块石板,我才想起故居,这个遗忘的角落里杂草蔓延、灌木丛生,写满凄惨和荒凉,早已失去昨天的璀璨,我痛心疾首,陷入它曾经的辉煌不能自拔。
民国时期,我们家人多地广,在榆林、延安、韩城都有生意,故居就是那时兴建,一度闻名远近,成为家里的荣耀。这个院落向阳背风,北面有六口陕北独有的土窑洞,还用石头砌了面,石板出了檐,透雕木窗做工精湛,风格各异。东西两边各有三间瓦房,家人习惯称东房、西房,东房是家里的客厅,地面用方砖铺过,十几把龙凤合一、如意连环的太师椅、古香古色的茶几陈设其中,彰显高贵典雅,考究大方,木橱里摆满了精致的茶具和发亮的锡壶。西房是爷爷奶奶的卧室,传统的土炕,摆设只有梳妆台和几个五腿圆凳,淡雅简朴,干净明亮。两座瓦房的亮丽之处是里面的壁画,据说是能工巧匠一笔一划,把两部古戏从头到尾描绘在四壁。南面是厨房和门楼,残存的一堆砖雕和两个石狮子,诉说了门楼的美观和华丽,佐证这户人家的勤劳、忠厚、质朴。院子里整整齐齐铺满清涧石板,围墙用石头垛起,形成一个古朴紧凑的四合院,沿着房檐可旋转一周,不见烈日和风雨。
这个院落的奢华那时当地极为少见,国民党第二战区退守我县时,家里将院子里大半房屋租出,这个院落达到鼎盛,门外车水马龙、熙来攘往,门口荷枪实弹、戒备森严。这个无名小院里多少仁人志士来往奔走,多少战略要事达成共识,给十里八乡留下不朽美谈。全国解放后,故居变成村里的食堂,几百人在那里排队吃饭,人来人往、熙熙攘攘,遗憾的是缺少了以前的融洽与和谐。更可憎的是一次不慎失火,烧毁南面的两间厨房,大队又拆了西房建抽水站,在“成份论”的当时,家里没有争辩的权利。忍痛割爱是我唯一的出路,奶奶哭瞎了眼睛,今天我无法完全揣测家里的情景了,片言碎语还是从父亲口中得知,用“如丧考妣”来形容恐怕再恰当不过了。
爷爷去世后,父亲兄弟几个分家,每家只有一孔破窑洞,东房归三爸了。父亲用十二张大团买下门楼。这个院落就四分五裂,各自为政了,二爸最先搬出故居,也将院子铺的石板带走一半,之后,每搬出一家,院落的原貌就要受损一点,似乎形成惯例,每个人都有他理直气壮的理由,甚至还发生过抢夺争执,结成永远解不开的疙瘩,时至今日偶尔提起,他们还愤愤不平。
我静静的听,默默的看,畅想故居走过的兴衰之路,惋惜自己无缘感受它的过去。
我七岁那年,三爸不顾族人再三劝阻,把西房卖给了胡家。在一个秋风徐徐的早晨,十个大汉把双手伸向这个家族的最后碑记,宣告辉煌时代彻底终结,昭示昔日与我们越来越远。奶奶呆呆的坐在炕头,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,不知道什么时候淌了两行泪,迫不得已出去一下,用苦笑掩饰着伤心,我无奈的看着她伤心的表情,抚摸着她的一双“三寸金莲,”算是给她的安慰吧,二哥想取下一块完整的图像留作纪念,几次都未能如愿,碎片像泪水一样落地不可分辨。
最后,偌大的院落就住我们一家,凋败的找不到过去的一丝痕迹,围墙豁口大张,门楼荡然无存,窑洞破旧不堪,窗格残缺不全。欣慰的是父母的能干和善良代替了故居的昨天,我们家和和睦睦、安安乐乐,直到一九九四年底,才搬离院落,迁入塬上的新居。从此,故居无人过问了。这几年我难得一次匆匆回家,更别说去故居了。去年春节我终于有机会回到家乡小住,领着儿子眺望故居,给他讲述那里的曾经,看儿子表情冷漠,眼神鄙夷,着实让我心寒。揭起地上的石板,我像自残一样疼痛难忍,这可能是故居留给我的最后余温,以后真的要被遗忘了。